來源:2012年第2期《淨土》雜誌 作者:西門柳
春節期間,到村裏的高師傅家去了一趟。走進他家門,除了最基本的農具與生活用品外,別無一物。大過年的,進去就感覺一股子陰寒氣,一點新春的喜氣也感覺不到。
高師傅的兒子前幾年因腦癌去世了,現在家中只有六十來歲的高師傅夫婦帶著七歲的孫子過日子。高師傅年齡大了,前兩年出去打工時,在廠裏突然發病昏迷,廠裏不敢要他了。現在在家種點口糧,領著政府的低保過日子。那孫子又愛生病,我在老家的幾天裏,天天看到他們從門口經過到附近的村衛生室掛鹽水。聽家裏人說,這孩子幾乎月月都得患病打針。
在這個逐漸富足起來的時代,高師傅家這種情況,實在令人歎息。這一家子的未來,更令人不敢想像。那麼大把年齡了,還能撐得了多久呢?
高師傅家的這種境況,歸根溯源,還得從高師傅的父親開始。這一家幾代人的遭遇,至今還是鄰里人家閒談時的話題。
一
高師傅的父親是位廚子,年輕時在赤壁當主勺師傅,與餐館裏一位十六歲的服務員有了私情。回到老家,堅決地與前妻離婚,將年輕的女孩迎娶回來。當時前妻已生下兩女一兒,中間是兒子,就是後來的高師傅。
年幼的高師傅在那種複雜的外部環境之下,自然養成特別自尊、敏感、冷漠的性格,以致於在後來幾十年的人生歷程中,高師傅幾乎不與親戚們走動來往,與村子裏的人也沒有什麼來往。甚至在兒子重病在床時,村子裏都一直沒有人知道,由此可以想見高師傅性情的孤傲與冷漠,當然這是後話。
回到當年的故事,父母離婚種下的隱患,終於在高師傅改嫁的母親回來探望孩子時引爆了。先是兩個女人爭吵,繼而引發高師傅父子間的大戰。用村裏人的話說,那打的就是一場生死架。棍子、石頭、磚頭、牛糞、泥巴……只要抓得到手的,全都成了武器。旁邊勸架與看熱鬧的人,也不免沾了些牛糞與稀泥巴回家。
從那天大戰之後,父子倆就結下了深仇。僅有的交流,就是隔三差五的吵架與打架。越到後來,高廚子就日漸衰老,高師傅則越來越占了上風,這種經常的打鬥讓高師傅成了村子裏公認的不孝之子。後來高師傅娶妻生子後,更是與父親高廚子斷了來往。
高師傅的兒子六七歲時,高廚子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生病期間,一生剛烈的高廚子終於低頭了,托人帶信請高師傅,高師傅自然是不肯進門的。到了彌留之際,請人去輪番地叫,高師傅一家三口睡在床上置若罔聞。高廚子已經不能說話了,還眼睜睜地硬撐著,等著見兒子與孫子最後一面,請的人去了一次又一次,從傍晚一直等到早上五點,終於沒能等到兒孫,高廚子抱撼而去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其情可憫。只是以前那麼果決、那麼絕情地將毫無過錯的結髮妻子趕出家門的時候,高廚子就沒有想過會種下這麼大的仇恨,自己會有這麼淒涼的一天嗎?
二
再說高師傅。
他娶妻後,先後生下三個孩子,老大與老三前後夭折,只剩下中間的兒子。夫妻兩個好不容易將這根獨苗拉扯大,媳婦娶進門,高師傅人生大事已畢,只等著抱上孫子、頤養天年了。
兒子年底結婚,次年四月去廣東打工。在廣東期間,一直頭疼,而且疼得越來越厲害。在當地小診所,一直當感冒治療,一點效果也沒有。終於撐不住了,回到老家,去縣醫院檢查。縣醫院初步檢查後,讓他們趕緊去武漢大醫院檢查。到了省城查下來,確診是腦癌,已是晚期。
回家籌錢後,一家子再次回到省城醫院住院。鄰床也是一位腦癌患者,開顱手術日期安排的是一前一後。結果,鄰床是走進手術室的,手術失敗,死在了手術臺上,抬著出來的。在鄰床家屬呼天搶地的哭聲中,高師傅一家嚇得腿都軟了,兒子說什麼也不做手術了。於是退回押金,回到家裏。
就這麼一番折騰,一直到回家十多天,村裏人竟然一點動靜都不知道。他家因為與別人合夥養一頭牛,每家十天輪流放養,那幾天輪他家放牛,但哪有心思管牛啊,不得已只能讓讓自家外甥來,將牛提前牽到合夥的人家。有了這事,外甥這才知道人病成這樣。接牛的那家看到來送牛的孩子一面說話,一直哭得氣都接不上來,仔細一問,才知道他家出了這麼大的事。這已是兒子去世的當天了,村子裏很多人下午去見了病人最後一面,兒子傍晚就咽氣了。
兒子去世時,兒媳婦已經懷了七個月的身孕。高師傅夫婦求著她將遺腹子生下來,不能讓高家斷了香火。幾個月後,孩子生下來,是個男孩,總算是給這老兩口一點慰藉與希望。
孩子生下來後不久,兒媳婦出去打工了。在外面認識了一位元鄰縣的老鄉,身在異鄉,創傷的心最需要的是溫暖,兩個人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跟著對方回家結婚時,才知道那一家子貧困不堪,至今住著幾間又舊又破的老瓦房。由於經濟狀況與家庭原因,兒子是不能管了。七年來,兒媳婦從此再沒踏進高家一步,也沒見過孩子一面。
父親的錯,不能是自己不孝的理由。尤其是老父親彌留之際的反復哀求,都絲毫打動不了他的心。高師傅當年將事情做得太絕,現在輪到自己被逼到絕境,三個孩子先後夭折,臨到暮年,落到了這個地步。做什麼事都要付出代價,只是這種代價,有時候顯得太沉重、太沉重了。
三
高師傅的兒子去世時,出殯的頭晚,按照習俗給出殯沿途的人家都打好了招呼。一般鄉俗是出殯時喪家與路邊的人家都放一掛鞭炮,喪家以此表示打擾鄰居的歉意,鄰家表示給逝者送行。
可沒想到那天的出殯路上,卻突然生出了變故。途中有兩戶人家,反對出殯的隊伍從他們家門口經過,說是不吉利,影響了他們的運氣。這條路是村子裏的公用道路,更何況這種事從來就沒有人會阻撓的,這兩家人也明擺著是欺負這兩位孤寡老人。
反對無效後,兩戶人家開始採取行動了。先頭那戶的婦女拿著一把掃院子的大竹掃帚,沖著送葬的隊伍一路打過去,掃帚上的竹棍竹條劃傷了好幾個傷伕的臉(當地稱抬棺的為傷伕)。第二戶的婦人做得更絕,拎著一桶糞尿,照著送葬的隊伍亂潑,傷伕與棺木上,到處沾滿了糞便。八個小夥子抬著一千多斤的棺木,又是事出突然,自然是毫無招架之力,受傷加上滿身的糞便,隊伍就被迫停下來了。打人的婦女拿著一張凳子,坐在路中間撒潑駡街,說要過去可以,從她身上過去。
這時的情形,已經不再是高師傅與這兩個婦女的矛盾了,而是犯了眾怒。抬棺木的都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哪里受得了這種屈辱?大家齊聲大喝一聲,抬起棺木沖上去,排頭的傷伕一腳踢翻了凳子,那婦女仰面倒在了地上,眾人抬著棺木,從她頭頂貼身而過。在農村,這種事對人的精神打擊,可以說是摧毀性的。她當時掙扎著爬起來,一言不發,面如死灰。當晚就病倒,很快臥床不起,在床上躺了七年。時至今日,已是氣若遊絲,去日不遠了。
眾人抬著棺木,直奔潑糞的那家而去,要將棺木停放進她家廳堂。那家看這禍事惹大了,這才慌了,趕緊將大門頂上。眾人將棺木頂著她家大門放著,從早上一直鬧到傍晚。最後賠了傷伕及高師傅六千元錢,才算了結。
那位潑糞的中年婦女,年底起病,第二年正月就去世了。
兒子去世後,高師傅的老伴去一百多裏外的鄰縣問神婆。見面了,只報了個姓名與地址。神婆打幾個呵欠,將她兒子找上來了。兒子一上身,就說在那邊很不好,身上太臭,洗也洗不乾淨。見誰都要躲著,不敢出去的。老娘一聽這句話,哭得死去活來。兒子說,媽媽你別哭了,你一哭,我的頭更疼得受不了。
這兩位鄰居,在高師傅他們唯一的兒子去世,成了孤寡老人時,不知體恤同情,卻幹出這種天怒人怨的事,怎麼就不怕頭頂有蒼天?
這一家三代的故事,連帶著鄰家的悲劇,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高廚子是貪于情欲,種下隱患;高師傅是執著于瞋恨,造成惡業;鄰家是因為誤信迷信觀念,這是愚癡。所有的惡業,其最終根源都不外乎貪瞋癡這三毒。如果不是發生在同村,知根知底,我也會懷疑這是不是小說家筆底下的傳奇故事?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編劇,如《太上感應篇》所說:“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人總是在想方設法逃避著悲劇,可又有哪一出悲劇不是自己一幕一幕親自導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