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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27日 星期三

兩種走法


                             來源:2011年第2期《淨土》雜誌     作者:釋賢書
            死亡,隨時會到來。不僅僅是我倒楣的姐夫,還有我的老爹,他們死了,接著就會是我。
 
        我的姐夫老趙,四十歲那年,大年三十,我們一起吃飯,談論來年的事情,對未來的生活做了很多規劃。那時候,他跟我姐剛結婚一年,剛有了一個女兒,四個月大,倆人都是二婚,一切都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你能想像在那個新年裏,幾個中年人對未來的憧憬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嚮往。
  當夜,用餐完畢,我送他們回家,路上又談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接到電話,說他下床時摔了一跤,很危險。等我趕到的時候,救護車也在樓下,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他從樓上抬上救護車的時候,一名中年大夫翻了翻他的眼皮,說:“這是腦溢血,病人最多只能再活四天。”
  其實,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當然,這個理解是後來才產生的,當時的狀態是不能相信,這怎麼可能,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麼就會死呢?可是,經過四天四夜的掙扎,老趙就在重症監護室,在我的面前,死了。
  當時,醫生熟練地走進來,用手電筒照了照老趙的瞳孔,觀察了一下,回過頭來,正式向我宣佈:病人已經死亡。
  我的本來就多病的老爹在聽說他住院的消息時,就垮了,也住進了醫院,一個在四樓,一個在二樓。
  老趙死了,我老爹沒死,心臟和肺部的疾病被控制住之後,但是尿不出來了。這時候,我才知道,活人是可以被尿憋死的。醫院採取的辦法是在尿道裏插一根膠皮管子,把尿引出來,終端是一個尿袋。我爹就把尿袋揣在褲兜裏,不用費勁尿了,直接從管子裏流到褲兜裏的尿袋裏。
  把老趙火化了之後,我把我老爹送進了一個專門治尿不出來的病的專科醫院,做了一場成功的手術,好了。從醫院再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春天了。
  但是,後來,幾年以後,我老爹,還是死了。
  再往後,就該輪到我了。或者,早晚也會輪到我。我曾經想活到九十歲,但,這是一廂情願,看我姐夫四十歲整那年,他是多麼不想死啊,但,沒辦法,他死得也很可憐。大家都沒有應付死亡的宗教經驗,按照醫院的要求,宣佈完死亡之後,就給他換上一套很滑稽的舊社會地主的裝束,然後送進一個大冰櫃,凍了起來。
  兩天以後,他的反目成仇的前妻竟然挨家挨戶打聽最近誰家死了人,神奇地找到這個冰冷的抽屜,拉開抽屜,咬牙切齒地對老趙的遺容說:“老趙啊,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從此,我們的恩怨一筆勾銷。”
  所以,老趙一直是我念死無常的影像。陪伴他走過的四天死亡之路,徹底顛覆了我過去的死亡觀念,也對現有的醫學對死亡認識之少有了確切的體會。
  四天中,老趙從未醒來過,也沒有留下一句話,這樣就給後面處理他的家事帶來了極大的麻煩,前妻、現妻、孩子、保險、營業執照、朋友、欠款、房屋按揭、商業夥伴以及好幾個家庭的分歧和爭執,真是比較麻煩。
  在這四天裏,大夫說老趙是深度昏迷,從醫學上講沒有任何知覺,按照這個理論,就在他的後腦上打了一個洞,插進管子,往外放淤血。由於病人不能自己清理喉管裏的痰,會造成窒息死亡,於是就要在他的喉嚨裏插一根管子,用專門的吸痰器吸痰。整個病房裏都是這種疾病的人,治療方法都一樣。
  可是老趙不肯張嘴讓別人插管子,經驗豐富的大夫就用一把特製的不銹鋼鉗子嘎吱吱地硬撬開老趙的嘴,把管子插了進去,老趙的嘴再硬也硬不過鋼鉗子啊。這時候,我意識到,人此時有知覺的話,他所承受的痛苦是畜生挨宰時的痛苦。
  隨著我對老趙的觀察,我確信,他有知覺,並非大夫說的什麼都不知道。四天中,老趙的兩隻手有明顯的動作,他要摘掉身上的管子和輸液的針,可能那些東西令他很痛苦。我告訴大夫這個情況後,大夫堅定地說,他沒有知覺,沒有痛苦,讓我把他的手用毛巾捆在病床上。
  現在很後悔,應該向老趙懺悔,我真的就遵醫囑,那樣幹了。當我死死地把老趙的兩隻手用軟毛巾捆住的時候,老趙竟然自己用手指頭彎過來,解開了打著死結的毛巾疙瘩。而且,老趙想坐起來,使勁地想坐起來,但每次都失敗了,有一次幾乎都要坐到九十度了,但最後,還是又重重地躺下了。
  我相信,那四天裏,老趙的生命意識是在兩個境界裏來回拉鋸,他實在放不下這個世界的人和事,但是,終結的生命迫使他離開。
  只是,他沒有任何的宗教訓練,之前,他只是去過寺廟燒燒香,而我也從沒有面對死亡的經驗。這個時候,如果有人給他念佛,想必對他一定有幫助。但是,他的命很苦,除了當時我的前妻在耳邊給他念了觀世音菩薩以外,就沒有別的了。
  關鍵,他自己沒有這個意識,如果四天裏,他的意識能夠提得起佛號或者菩薩的名號,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
  我確信他有知覺和意識,只是喪失了語言和行為能力,因為在最後一天,我在他的耳邊說:“你放心,你的女兒我會好好照顧她。”老趙扭過頭來,面對著我,開始流眼淚,只是他就是睜不開眼而已。
  這一段生活經驗,對我出家後的學習有很大的幫助,道場中所有的訓練,本質上都和我們面對死亡時的能力和經驗有關。我不知道死亡到來的時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我會遭遇什麼樣的境界,但是我相信,在那一刻,要提起正念,要提得起佛菩薩,內心要有足夠的力量去超越死亡本身。
  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天上憑空掉下來的,要在平時的訓練中積累,就像體育鍛煉那樣鍛煉我們的肌肉和耐力,我們的心、意識,也要不斷地訓練。比如聞板即起,儘量少睡眠,不要輕易向疾病屈服,小病一定要扛過去,身體不能嬌氣,吃得起苦,行得起道,要能夠駕馭它,而不是讓它來駕馭我,等等。
  死亡,隨時會到來。不僅僅是我倒楣的姐夫,還有我的老爹,他們死了,接著就會是我。
  我爹死的時候比老趙幸運,之前,我們爺倆做了很多死亡的心理準備和宗教訓練,皈依,誦經,念佛,做功德,等等。
  我老爹死的時候,沒有痛苦,當下就過去了,然後兒女為他念佛,他的遺容很安詳。當地人都說,從未見過這樣安詳的人。入殮師也說,他幹了大半輩子入殮工作,只有我老爹和另外一個居士死得如此乾淨。
  家門前的一棵蠟梅樹忽然逆季節開放,大家都覺得很奇怪。
  骨灰我仔細地看了,沒發現我期待的瑞相,但是看到了一些雪白的如珊瑚一樣的東西,不敢說是什麼,可能就是正常的人的骨質吧。我不敢奢望有瑞相,因為我父親念佛不精進,據我母親說,他念佛是為了哄我開心,我在的時候他就念,我不在的時候,他也不怎麼念。
  父親臨走的前幾天,所有的身後事自己都處理得很清楚,存摺、密碼、證劵、證件等等都一一打理好。死亡到來的前幾天,他自己去看望了所有的老領導,老同事。
  我們沒有任何障礙地辦好了他的後事。
  鄰居們都很讚歎我父親,他們從未見過這麼好死的人,紛紛表示也要信佛。父親生前,我曾和他約定,無論他去了哪里,拜託他給我托個夢,後來的日子裏,也依稀地夢見過他,但都不清晰。
  出家後,每次寫牌位,我都會給老趙和我老爹寫,希望能夠利益到他們,盡到一個親人的本分,一個出家人的本分。
  在他們的死亡過程中,確實還有一些現有的科學經驗和生活經驗難以解釋的事情。特別是我父親的經歷,但是,通過在道場的學習,漸漸就不覺得奇怪了。我確定,生命是不斷輪回的。而命運是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而且,我相信死亡隨時會出現。可能是寫這篇文章期間就掛了,可能是明天,可能下個月,可能是後天,可能是明年,可能是我九十歲的某一天。
  佛陀的教誨是,死亡就在我們的呼吸之間。
  是啊,一口氣上不來,就翹辮子了。想起死亡,所有的那些恩怨、煩惱、財產、作品,全都是泡沫,不值一提。
  出家人,不怕死,但是,說老實話,我還是想晚一點死,因為,我還沒有充分準備好。所以,要精進,要努力。不僅是為我自己的死亡做準備,也為眾多親人的死亡做準備。人不能渾渾噩噩地過掉自己的一生,絕不能如一片落葉一樣,隨風而去,確實應該為死亡做好準備。
  親人啊,我們都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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